钱静
看了看这两年的读书笔记,发现写过一点文学评论。今年想跳出这个圈子,兴之所至地写一点东西。于是想到读过余斌的几篇关于南京的怀旧随笔,手边报纸上正好又刊载一幅1943年的南京老地图,不免勾起了对“六朝烟水气”的追忆。图中条条河流如同根根血管,滋润着这座历史悠久却又正急速蜕变的城市。它们温婉如碧玉,穿越了千年的历史,时至今日,只剩一小部分。那么,那些源远流长的河流,是如何渐行渐远的呢?
一、 青溪
青溪是孙权命人在南京开凿的一条水道,距今已有一千七百多年。其水发于钟山,汇于前湖,向南流入城后,北接潮沟,和玄武湖相连,与杨吴城壕相接,向南流入秦淮。孙吴都城东面是一片平地,无险可据,乃凿东渠以为要隘,青溪岸边沿河设有类似篱笆的防御措施“青溪栅”,六朝期间,每逢战乱,青溪栅下就杀声震天。数年以来我坐校车经过莫愁路,向右手边望去,发现一座原来隐藏在墙壁中的牌坊式的建筑相当显眼。原来朝天宫大规模整修,将古迹卞公祠和卞壶墓整理如新,而卞壶就是东晋“王敦之乱”时战死在青溪栅下的将军。
古人将星象附会于地,即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所以城东这条河流称为青溪,现在的清溪路、清溪村即由此得名。中山东路维景国际大酒店西侧的路就叫清溪路,路西有条河流称为清溪。当是以讹传讹,由“青”转“清”,由青色转为清澈。大约七八年前,我因事常坐59路公交车,就走这条路经过,发现青溪只剩一段,仔细观察,水尚清澈,只是时时漂浮大团黑色絮状物体,不知是什么东西。记得在六朝诗歌中读过《青溪小姑》,“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估计无论是景色和情感都不会再有了。
今天在龙蟠中路与珠江路交汇处,有东西向古桥一座,名为“竺桥”。由前湖到后宰门到竺桥,是青溪的第一段。这一线的古河道一直到近年修龙蟠路时才被填掉。在竺桥北侧,青溪向西转去,至今转向遗迹尚存。顺着水去的方向,竺桥连接一小巷,名竺桥巷,南京市教研室就在这里,我们不少同仁应该是比较熟悉的。巷子尽头,又有南北巷叫黄家塘,是当年国民政府军官研究所旧址,也是太平天国攻占南京时两江总督陆建瀛逃跑后毙命之处。其实黄家塘的更早的名字是青溪里巷,这样河流走向就很清楚了。黄家塘出来就是总统府的东垣,墙下南北巷叫东箭道,当年青溪正从此处继续南流。杨吴筑城时,在今天珠江路太平桥段阻断青溪上游,一支入东边杨吴城壕南流,一支向西流入运渎,下一段青溪失去水源逐渐淤塞。元代著名词人萨都剌有咏青溪诗,“不到青溪三四日,藕花无数水中开。”可见直至元代青溪依然很美。元代中期以后,青溪淤塞程度不断加剧,至明代几乎完全断绝。
青溪水出东箭道,穿过长江路,中山东路,沿利济巷、长白街一路南下,至太平南路的四象桥,就走完它的中段,这段青溪早在五代就开始逐渐堰塞,几乎不留痕迹。四象桥其实就是青溪桥。而从四象桥到淮清桥,是目前青溪保存比较完好的,还可以看一看,这是青溪的第三段。淮清桥,秦淮河与青溪的汇合处,要知道“清”字应为“青”字,是我们后人弄错了。从这里到利涉桥一带就是著名古渡口桃叶渡。王献之《桃叶歌》曰“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大家都很熟悉,就不多说了。六年前我在南京六中培训过几次,专门走这里经过。今天的淮清桥已经是车水马龙,店铺林立,熙熙攘攘。古代美丽的青溪还是留在记忆中比较好。
二、潮沟
我们记忆中的珍珠河和进香河,其实都是1700多年前潮沟的一部分。 公元267年,孙权在南京城内开凿北渠,引玄武湖水贯宫城,西接运渎。因为经玄武湖直通江潮,故称为潮沟。南北朝时陈后主为方便游乐,对台城潮沟一段进行疏浚,陈后主誉雨为珍珠,改潮沟为珍珠河。
我站在太平北路和北京东路的交汇处的珍珠桥头,想起小学时学过一件似已尘封的往事,1931年的一二• 一七惨案。当时大中学生反对内战,要求抗日,示威游行,途经此处,遭到镇压。一名学生掉入珍珠河,以身殉道。每年春天三四月间,鸡鸣寺路和市府门前北极会堂附近的樱花怒放,我总会想起这名学生,现在的孩子们统该忘却了吧,这一幕现在也不会再有了。向北望去,三层汪伪政权还都纪念塔近在眼前,东边就是市教育局和所谓鼎鼎大名的南外。
从我记事时起,太平北路是南京著名的景观路,绿岛多达三四层,成排高大的水杉作为行道树独树一帜。珍珠河就顺着太平北路西侧缓缓向南流过,解放以后这里经过疏浚,现在引玄武湖水冲刷,颜色碧绿,油花不多,水质尚可。再往前走还能看见几处假山小品,老人在此晨练,或遛鸟或跳舞。可有谁知道,这里曾是珍珠儿童乐园呢?它和同样消失的鼓楼儿童乐园对于我们南京的80后来说不就是今天的苏州乐园和芜湖方特吗?不知道有多少南京的80后还记得呢?河水一直流到珍珠饭店旁边,我漫步在此,总让我想起二十年前小学时在附近玄武区少年宫和如意里进修学校上奥数的经历,这些都已经过去了。
在南京地图上,可以找到进香河路这个地名,它位于北极阁南麓,今天进香河路也是古河道,是我前面说的潮沟的一部分,也可算是是珍珠河的一部分,这一段是潮沟的西段。隋灭陈后,隋文帝杨坚下令平毁南京城,潮沟失去了作用,慢慢便被淤塞了。
小时候春天经过进香河路,绿岛上的不知名的灌木开白色小花,素雅得很。坐在父亲自行车上的我抬头仰望路牌,一座座桥梁的名字映入眼帘。童年的我觉得总有一些奇怪,却找不到原因。如果向路的东侧望去,总记得有一个神秘的地方,经典的民国鹅黄色的高高围墙,上面再有一圈圈带电的铁丝网,这就是著名的老虎桥监狱了。拆迁已经十几年了,但那一抹明亮的鹅黄色一直深深映入那个曾经懵懂少年的脑海,这样的记忆已挥之不去。现在大约就在世纪缘大酒店一带,陈独秀、周作人都在那待过,很有意思。也还记得十年前我和妻子去玄武区婚姻登记所领结婚证书时,地址是进香河路西侧的大石桥(石板桥),这地名总让我联想到横跨河两岸的一座座石拱桥。
事实证明我的猜想是正确的,现在查阅书籍我知道,进香河跨越了八座桥,“由北而西再折南,分别为:浴沂桥,往西是土桥,折向南是进香桥,再往南是西仓桥、石板桥、红板桥、严家桥、莲花桥。”我还知道了进香河的由来,明朝初年,明太祖朱元璋在北极阁大建庙宇,城南人都通过这条河去进香,所以称为进香河。由于污染厉害,河水黑臭得很,从解放后到上世纪90年代这条河逐渐全被填埋,现在是地下暗河,地面找不到一点痕迹了,桥梁也无处可寻,但路两边许多桥的名字仍然不断向路过的人们泄露那些一丝丝的秘密。
三、运渎
运渎开凿于公元240年,因运河是为运输货物而凿,故名运渎。主要河道起自内秦淮之陡门桥,北流至红土桥,再北过草鞋桥,会青溪于内桥。西流由外秦淮河涵洞口入,经张公桥、望仙桥、文津桥、道济桥、鼎新桥,再西流合草鞋桥北出之水,经笪桥、羊市桥、破布营、上乘庵连接珍珠河。
由于工作的原因,前几年我经常需要乘坐41路公交,从张府园建邺路朝天宫一路而来,在内桥以西,一中对面,有一条不出名的河流,在建邺路南侧缓缓流淌,河道两侧绿化不错,俨然一小公园模样。再往东,就看到著名的金鼎湾国际,这是高档社区,我注意到新拓宽的这条路叫鼎新路,它就是原来的红土桥路,这是运渎的一个节点,不会错的。也就是说,这条路原来都是运渎的一部分,只是从民国年间直到最近渐渐地都被马路和高楼占据了。
再往东是许多人熟悉的鸿霖烧烤店,不知道人们在吃烧烤时有没有注意到脚下的这条河流有一千多年历史了。一直到建邺路路口原省委党校和朝天宫一带就是运渎仅剩的一段,而涵洞口一直保留到今天,那是运渎进入秦淮河的终点。
四、杨吴城壕
这是大约1000年前人工开挖的南京的护城河。直到今天,杨吴城壕的西段保持还比较完整,紧依龙蟠中路西侧的这条河北起珠江路口的竺桥,这是我再一次提到竺桥。向南一路流过逸仙桥、复成桥,在通济门外的大中桥下出城流入外秦淮河。这几座桥梁今天都还在,很容易找到。我有几次到月星家居,从竺桥一直走到逸仙桥,现在的河道仍然很宽,大约三四十米,两侧杨柳依依,还有许多高大槐树,夏天几乎遮盖住了整个河面。但如果细看,你会失望的,颜色深绿,油花四起,垃圾漂浮,间或数条腐烂到露出骨头的死鱼。如果不忍俯视河面,那就平视吧。河的西侧就是较早的高档社区汉府雅苑和佛教胜地毗卢寺,再旁边就是梅园新村和总统府了。
杨吴城壕源于五台山,蜿蜒流经乌龙谭,经过小粉桥、中山大厦到北门桥、莲花桥、浮桥,再到竺桥,从竺桥到北门桥这一段也比较完整,它在珠江路的南侧,基本清晰可见,其余有的变成暗河,有的则被填埋。过了北门桥,由于水源不足,这一段经常干涸,于是就有干河沿之名。金陵中学就建于此处高地。我坐校车这一段走了不知多少次,常常望着这些地名发呆,是它们教会了我如何通过阅读地名来感悟历史,我仿佛看到了走出南唐金陵城北门桥的芸芸众生,仿佛听到了莲花桥旁莲花庵里的诵经之声,仿佛嗅到了浮桥两侧硝烟四起的火药气息。
其实直到上世纪60年代,干河沿这段还有河水,薛冰回忆说自己小时候干河沿一带杂草丛生,孩子们经常在高过自己头顶的野草中捉迷藏,直到母亲焦急地喊自己回去。不知怎的,总令我惊心动魄,也许是我没有这样的机会游戏,也许是今天附近的君临国际和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的雄伟气势惊吓了我,沧海桑田总在一瞬间。我还注意到,连成一线的地名豆菜桥、管家桥、糖坊桥,据说上世纪70年代还有河,现在都变成暗河了,我实在不忍听见它们是如何完美诠释“暗无天日”这一词语全部含义的隐隐哭声,还不如现在这般视而不见的好。
我想总结三点:一、这几条南京市区的人工运河都可以看做天然河流秦淮河的支流,密如蛛网的水系遍布市区各地,曾经在城市发展史上起着不可或缺的作用。二、由于种种原因,或是水源减少、重新开挖或是失去功能、污染严重或是人工填埋、城市发展,逐渐湮塞,走向默默无闻,不为人所知。三、现在你在南京街头看到桥的名字,大多数时候是它在暗暗地提示你,这里曾经有过一条河流,希望你能用心去体悟它。
当然那些逐渐远去的河流,那些嵌在生活里的亲水时光,都一去不复返了。这些往事,有谁还会记得呢?我记起老一辈的研究者蒋赞初、梁白泉,现在的宣传者薛冰、叶兆言,还有年轻一代的代表、毕业于金陵中学、当年曾是南京市文科状元而现在是北京大学博士的姚远。他们对南京地域文化的坚守,让我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最后用何兆武先生《上学记》中的内容结束,“读书不一定非要有个目的,而且最好是没有任何目的,读书本身就是目的。读书本身带来内心的满足,好比一次精神上的漫游,在别人看来,游山玩水跑了一天,什么价值都没有,但对我来说,过程本身就是最大的价值,那是不能用功利标准来衡量的。”说的真好,正合我心。听说余斌的“提前怀旧系列”的随笔出版了,我会买回来看一看,而薛冰的《家住六朝烟水间》我已经读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