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怜草木青

发布时间:2022-10-19

初中部 刘苹

伴随着中产焦虑和幸存者偏差一起的,是我们底层沉默的大多数。

这个庞大的群体到现在仍然没有什么发言权,或者说,即使有镜头和话筒递到他们的跟前,为苦涩的生活疲惫奔波的人们也嗫嚅不出几句完整的方言。

这本书的作者就是出自这样一个庞大的群体,还原了一个真正不被看见的群体的生活和感悟。

微尘,微尘

作者陈年喜,20岁写诗,29岁外出打工,炸山开矿、天南地北十六年。45岁因病停止了山南漠北、生死飘摇式的动荡奔突,47岁经人介绍进入了一家旅游企业从事文案。从青年到中年,从漂泊到安稳,见证了太多生活的悲欣,在挣扎中奔赴了太多个未来,是时候停下脚步,写一写过往。这本散文集就写于随后的两年,记录了无数自己的和别人的、经历的和听说的,悲苦的和温馨的人间故事。这些故事是大时代中的微尘标本,是历史中无名者的记忆切片,把习惯了宏大叙事的我们拉回到生活的现场,带我们从云端穿过坚实的地表再深入地下万里,带我们见证世间冷暖、命运幽微。

他给这本书起名叫做《微尘》

微尘之义,在于小,在于轻,在于不起眼,在于不重要。它们难以抵抗外部力量,一阵风可以将其吹散,一滴雨可以将其覆灭。但它们无处不在,如果把观察的尺度无限拉近,我们就能看到它们的轮廓,看清它们的肌理,感受到它们的重量,体会到它们的温度,见证微小尘埃的身上,自有山川河流、波澜壮阔。

微尘,nobody。顾名思义,这是一本记录底层劳动者群像的散文集子。

现实中的山和矿,文字中的苦和人

陈年喜要写,因为他放不下这些过往,他觉得有义务也有责任。文字对这位在地下五千米爆破的矿工而言是通往光明出口,既是渴望,也是释放,“是对自己,也是对时间的一点交代”。而这些文字,于他而言是记录,是祭奠,也是思考,“是时间风尘的证词,是对消失的、存在的事物的祭奠,是对卑微之物的重新打量”。他经历和见证了太多的苦难,他不得不写出来。

某种意义上,陈年喜确实一直在写。用他自己的话说,作为矿工是用“生活和命运”书写,如今作为作家是用“笔和心”。前者开辟未来,后者追忆过往,但实际上两者是一回事。更广义地看,陈年喜也一直在“炸山开矿”。如今的他以诗性的笔触为引信,引爆悲欣命运的炸药,炸裂苦难堆积的山,只为找到生命中那些珍贵的矿藏。阅读他的文字,我被四处升腾弥漫起的世事风尘所湮没,我看到了命运幽微中闪闪发光的矿,我听到了飘荡无迹中传来的爆裂挽歌。

陈年喜的文字平静、隐忍、克制。“我见过的不幸太多了,从来没有沮丧过”,他笔下的故事,字里行间都流露着这种状态。你能清晰地触摸到他所经历的生活的苦涩乃至悲痛,“它们像爆破发生时飞散起来的石头和声波,碰撞飞舞,铺天盖地”,同时他的诉说又是是如此的平静,“少有喧声和跌宕,少有悲喜和歌哭,只有硝烟散去后的沉默、飘荡、无迹”。他从未直言内心的痛苦、挣扎、煎熬,也从未露骨地表达感怀、思念以及爱,但你一切都能感受得到。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诗性。穿插在故事中的诗歌自不必说,在那些散文中,有见诸“大漠长风,荒地枯魂”“地老天荒,日出月落” 以及“山河如画,人生艰辛”等骈句的空旷和悲怆;也有一些意象化的比喻,比如情侣之间激烈的争吵的声音,于他而言“那是一把刀在一朵花上摩擦的声音”。无需多言作者对这种争吵的态度,无需多言作者面对争吵声的内心波动,寥寥几字就展现了争吵对感情的伤害之深,展现了作者的惋惜和痛心。

记录,祭奠,反思

孩子,妻子,母亲,朋友。

陈年喜写了很多,记录了自己的和别人的生活,但更多是别人的。失去耳朵的人,身患绝症的人,爱情失意同时深陷债务泥潭的人,押车坠入悬崖的人,矿井下死于非命的人,靠炼金起家也死于长期的氰化物和汞中毒的人……这些人物构成了底层劳动者的鲜活群像——出身贫困偏远,受教育程度低,为了讨生活不得不从事一系列强度大、报酬低、保障弱、危险性高的体力劳动。他们可能在城市、乡村、山区、旷野,不论在哪儿,他们都无一例外地身处社会分工的最底层,生活窘迫,不被重视,缺少改变自身命运的资源、人脉、信息和博弈能力。他们有的只有自己的身体和脚下坚实的土地。

他常常把自己埋在了众多故事背后,但我们稍加留意,就可以拼凑出他生活中真真切切的苦——

10岁前没见过米,第一次尝到是从别人碗里随洗碗水泼出去的米粒。

17岁,因家中贫困,无法及时让患中耳炎引发乳突炎的妹妹得到治疗,失去了妹妹。

29岁,从事矿山爆破工作,期间十六年见证了太多的事故和死亡。

43岁,在矿山工地上得知远在老家的母亲患上食道癌。

45岁,失去了瘫痪多年的父亲。而在此之前的两个月,因常年累月的地下开矿工作导致颈椎严重压迫神经,接受了生死攸关的手术。同时也因此结束了矿工生涯,在最后一次爆破中,被炸药震聋了耳朵。

46岁,第一次吃海鲜。

……

我们可能很难理解一个年近五十的人第一次吃海鲜的心情究竟是开心还是悲苦,但在陈年喜的记录下,我们应该的确能感受到陈年喜的生活充满了悲苦,他遇到的人的生活充满了悲苦,这些人所代表的底层劳动者群体的生活充满了悲苦。这些既是记录也是祭奠。祭奠那些在生命中出现过又消失了的一切。

社会是无数个个体组成的,无数个体的生活汇聚成了概念上的生活。如果说底层劳动者的生存状态就是生活的底色,那么这种颜色一定是悲凉的。

除此之外,他也反思了境遇,反思了命运,反思了对生活的看法。透过散文中的只言片语,我们能够拼凑出陈年喜关于生活的观念图景。

世界在他眼里是无常,生死、悲欣、好坏,交织混杂在一起,难舍难分,相伴相生。他说,“除了绵长、无处不在的风,其余都是尘埃,我们在其中奔突,努力站稳,但更多的时候是东倒西歪,身不由己”“世界永远存在A面与B面,尘埃飘荡,有时落在这面,有时落在那面”。这观点符合他身为底层劳动者的微尘境遇,面对生活的起伏、命运的动荡,他们毫无招架之力。对生活产生“无常”的观点既是对人生经验的总结,也是对生活的无可奈何。在《南地十年》中,这种意象再一次得到表达——“山河如画,人生艰辛,满目都是挤挤撞撞的人群。每个人都在被生活押解,步履匆匆,而最后到底去往哪里?没有一个人知道。这是这个遍地流金的时代里的普遍图景”。

阅读中,内心时感不安。一方面源于作者笔下的生活之苦涩,但更多源于一种反省和自我责问——面对生活,是否保持了足够的坦诚和勇气?生而为人,我们是否有意无意地夸大了生活中遇到的大小困难而将其称之为“苦难”?面对无常,是否由于缺少勇气而迫不及待的想要抓住幸福,同时战战兢兢地规避挑战和磨砺?行走于世,是否缺少对生活特别是对自己必要的坦诚而忽视了生命中最为珍贵的价值,并为虚荣、傲慢、自私提供了温润的土壤?基于这种忌惮,写下这些思绪的时候也十分不安,会质问自己是否在为了说苦而强说苦,是否是为了虚荣而过度渲染阅读的体验?

在命运起伏中获得平静是很重要的事情,在陈年喜和他的文字中,我看到了这种平静。而一旦看到过这种平静、坦诚和勇气,你就无法再回避对生活的反省和自我责问。因为你知道,回避就意味着对生活的背叛。

和很多人一样,我认真读那些在小城里写诗的人,感谢他们平静而有力地生活过、书写过、抗争过。

即使,无数“微尘”未被记录也注定失语的生活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