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毅
肖斯塔科维奇是苏联当代著名作曲家、钢琴家。阅读《见证》,首先源于我对肖斯塔科维奇音乐的热爱。
还记得最初阅读这本书带来的内心震撼。字里行间,展现的是苏联极权专制社会艺术界和政界形形色色的人事,尤其令人震惊的,是专制独裁的斯大林体制下,艺术沦落为政治的奴婢,像肖氏这样的有良知的正义的艺术家则在政治的阴晴风雨和惊涛骇浪中恐惧战栗。
当时的政治环境,简直就是奥威尔《1984》一书的生活版:
“当时,人人写检举信。作曲家也许用五线谱写,音乐学家用白纸写。据我所知,从来没有一个告密者有所悔悟。”
“暴君总喜欢把自己扮成艺术的赞助人,这是众所皆知的事实。但是暴君对艺术毫不理解,……暴君企求权力,他踩着尸体去攫取权力。在权欲的驱使下,他一有机会就忍不住要毁灭人,侮弄人。……你内心一升起对权力的欲望,你就成了迷路的人。我对每一个想当领导的人都持怀疑态度。”
在这样的环境下,告密成风,秘密警察横行,很多有良知的艺术家莫名其妙地失踪,就像他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历史,被强权控制的媒体重新书写。
正因为上述的情况,肖斯塔科维奇的《第四交响乐》一出版,就遭到了苏共喉舌《真理报》的严厉批判。因为其中采用的现代作曲手法不符合所谓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这位内心憧憬自由和良知的作曲家在政治大批判的风暴中,战栗得就像狂风中的一片树叶。
而《第八交响曲》一上演,就被公开斥责为“反革命的和反苏维埃的”,因为战争开始的时候他写了一曲乐观主义的交响曲,就是著名的《第七交响曲》(列宁格勒交响曲),而现在战争结束了,他却写了一首悲悲戚戚的交响曲,说明他站在法西斯的一边。
“他们要我写一支热闹的曲子,一支颂歌。要我写一首雄壮的第九交响乐。……
人人都颂扬斯大林。现在我也应该参加这不体面的合唱。”
在这种极权主义的严酷政治形势下,多少曾经把自由和尊严视为最高价值的俄国人,屈服于强权和淫威。
肖斯塔科维奇也预感到了威胁。他觉得自己也会像身边的一些老朋友一样,无声无息地从地球上彻底消失。
在他的著名歌剧《姆岑斯克县的麦克白夫人》上演引起斯大林的震怒之后,作曲家准备好了一只箱子,里面有换洗的衣物,牙刷牙膏等洗漱用品,随身携带,准备随时被捕。
所幸,这并不意味着屈服。
苏联当时并不缺少像肖氏这样的代表着正义和良知的脊梁。
《见证》中写到:“为斯大林写颂歌我做不到。根本做不到,我在写《第九交响乐》的时候知道自己会有怎样的遭遇。……”
大概出于某种巧合,斯大林在1953年死了。所以肖氏很幸运,并没有像他的同事、友人那样被消失。不过,当他想起在纪录片中忽略了斯大林的电影导演多壬科夫是怎样被贝利亚赤裸裸地威胁的,一定不寒而栗:“难道你对我们的领袖连十米胶片都舍不得用?好吧,你会像狗一样的死去!”
书中回忆到的还有一位令人敬佩的敢于直面强权的女艺术家,是钢琴家尤金娜。
故事大概是这样的:一天晚上,斯大林亲自打电话给电台,问有没有莫扎特《第23钢琴协奏曲》的唱片,并说是尤金娜演奏的。接听者立刻慌了手脚,钢琴家尤金娜演奏的这首莫扎特《第23钢琴协奏曲》并没有录制过唱片,音乐会是实况转播的,他们对斯大林说,当然有。他们不敢说没有。因为不知道这会招致怎样的结果。对于斯大林这样的疯子,人命不足惜,只能同意、屈从、唯唯诺诺。
当晚他们把尤金娜和管弦乐队叫去录制唱片。所有的人都吓得发抖。尤金娜是个例外。所有的人她都不放在眼里。
指挥换了三个。因为前两位吓得连脑筋都动不了了。到了第二天早晨,唱片总算制作好了。这是唱片史上的特例。因为唱片只制作了一张。
不久,尤金娜意外地收到了一封装有2万卢布的信封,并得知这是奉斯大林之命给她的犒赏。看来斯大林对尤金娜的演奏十分欣赏。但接下来的事情就让人不可思议了。众所周知,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独断专行的斯大林一举一动都决定着很多人的前途命运甚至身家性命。因此没人敢迁怒这个体制,更没人敢得罪斯大林。相反,假如能得到斯大林的赏识,便可以官运亨通。但尤金娜却不识好歹,她对斯大林的“恩赐”不仅不以为然,而且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给斯大林的回信中如此出言不逊:“谢谢你的帮助,约瑟夫•维萨里昂诺维奇(斯大林的名字),我将日夜为你祈祷,求主原谅你在人民和国家面前犯下的大罪。主是仁慈的,他一定会原谅你。我把钱给了我所参加的教会。为的是救赎你对祖国和人民犯下的滔天罪行。”
她把那封自取灭亡的信寄给了斯大林。若按常理,尤金娜必死无疑。不要说如此胆大包天的行为,当时就算对领袖稍有不敬,轻则劳改、流放,重则让其失踪、消失抑或将其秘密枪决。而一生“等待处决”则是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生存状态的特征。然而奇怪的是,斯大林却没有对尤金娜下手,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读了这封信,一句话也没说。人们预期他至少要皱一下眉头。当然,逮捕尤金娜的命令已经准备好了,只要他稍微皱一皱眉头就能叫她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斯大林一言不发,默默地把信放在一边……
残忍成性的独裁者为什么连眉头也没皱一下?这或许成了永远的谜。反正,尤金娜活了下来。大概是她的宗教虔诚感动了圣母玛利亚吧。
最早阅读肖斯塔科维奇的回忆录《见证》,是在2000年的夏天。因为热爱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所以连续用了三个晚上,在肖氏的《24首前奏曲与赋格》的循环播放的音乐声中读完的。有的段落,读了不止一遍。肖氏的音乐,也聆听了不知多少遍。其中的阴郁、激烈、刺耳的不和谐音,只有结合社会背景和作曲家的心境,才能彻底理解。正如肖氏自己所说“我的交响乐多数是墓碑。我国人民死在和葬在不知何处的人太多了。”这是一个正直的艺术家的心声。
后来,知道了有人指出这本书的作者伏尔科夫作伪。回忆录真伪问题,本身或许永远难以厘清。但即使你把它看作一部回忆录体裁的小说,它也是极度符合历史的真实、生活的真实的。读完之后,你不能不觉得,这本书与伟大的《1984》遥相呼应,以一种别样的方式,成了人类历史最黑暗部分的宝贵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