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情恸于内,英华发于外——读张潮《幽梦影》

发布时间:2020-06-16

小学部 周阿敏 

炎炎暑热,蝉声震耳,正是闭门读书的好时节。读倦了,双目投向一片天高云淡,视野里在建的摩天大厦玻璃幕墙反射流动的光。居高楼俯视,梧桐焦叶簌簌,铺就一地青黄。人间岁月闲难得啊。此光景让人想到陈寿《三国志》著名的三余论:“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这番论断,自古应和者多。试想天寒地冻,万物萧索,门外已是雪锁深山,犬啸空谷,门内正合适红泥小火炉,拥被暖读书。试想更定漏断,星洒银河,夜阑爬上了窗台,最应有萤萤烛火照亮书桌一隅的佳景。更想阴霾天空,绵绵雨丝,漉漉青苔,匆匆行人,茶香浸染水汽,芭蕉伴雨滴低语……

然而张潮有他的个性,偏偏认为夏天是岁之余。夏天天儿亮的早,可以起得早,锻炼锻炼身体,唱唱小曲儿,这不就是夜之余吗?夏夜读读诗,礼礼佛,悟悟道,这不就是昼之余吗?夏天天儿长,睡睡午觉,这不就是人事应酬之余吗?细细想来,张潮的此等心声,不正道出我们暑天读书的心境了吗?张潮《幽梦影》中与此类似的见解实在不胜枚举。看似行文洒脱,不拘一格,但字字句句都是他心之所想、心之所感。情之所至,方能诉诸笔端。

张潮的独特见解覆盖了艺术、生活的方方面面,这些看似信手拈来的格言小品文,按照表现对象来分的话可以大致分作三大类:四时物候、烟霞兴寄、读书化趣。最能打动我的是其中恸于内、发于外的篇章。是的,心实感之则自然文华笔端。

四时物候以怡情

“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风声,水际听欸乃声。”听尽了春夏秋冬、白昼黑夜、山高水长的极致之声,只说不虚生此耳未免谦虚了,应当不虚此生也。听声之人,一定藏着一颗别致的玲珑心,在繁复的世俗琐事中,勘破表象,直击本源。雨是极其寻常的事物,在《幽梦影》里更是常见。在雨天,作者不直抒许多的愁绪和容易一触即发的感慨,而说愁云笼罩似乎白昼减短。在雨天,不直言雨丝入枕,思绪万千难以入眠,而说雨似乎让永夜也漫漫。“雨之为物,能令昼短,能令夜长”,精巧的构思蕴含着辩证理趣。

烟霞兴寄以托志

云影在地上徘徊,透过新堆起的灵璧石的孔隙观云,有人世沧桑之感。细赏之,竟觉纤弱的云丝卷伏在石间。松涛阵阵,该是人世间最风雅的乐章了吧?那么清越,那么爽泰。“累石可以邀云,栽松可以邀风”已让人从视觉、听觉上享受了美。再来看,再来听,便是“筑台可以邀月,种蕉可以邀雨”。月圆之夜,登台望月,月色因为楼台的缘故,增加了一丝厚重。后窗外种了几株芭蕉,雨好像因此也来得勤了些。世间的事物,因为相互的映衬,更突显它们的美好可爱。

出世、入世就像手掌的正反两面,是自古以来文人内心的症结,也是传统文化最迷人的纠结之处。居庙堂,心中藏着“王孙归不归”的念想;居山林,时时惦念着俗世的得失,真正做到得失两忘的人少之又少。“胸藏丘壑,城市不异山林;兴寄烟霞,阎浮有如蓬岛。”张潮说,那么,不如就在尘世中潇洒吧,只要心中有山林,只要将志趣寄托高远,尘世不也如蓬莱仙岛一样吗?看似宽慰,实则仍然纠结啊!

读书精进以化趣

对于酷爱读书的人来说,无论什么时间,只要读自己喜爱的书,都是极快乐的事。将读书与季节时令联系起来,并且加以细细论述,如“读经宜冬,其神专也;读史宜夏,其时久也;读诸子宜秋,其致别也;读诸集宜春,其机物也”,已然是将读书升华为一种生活美学了。时令与书的内容,与读书人的心境相应相和,是理想的人生状态了吧?

“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深浅为所得之浅深耳。”此句构思类似蒋捷的《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但在表现内容和境界上则全然不同。蒋捷词蕴人生悲欢离合、无可奈何之感,少年、壮年、老年听雨,境况不同,感慨不同,是愈来愈悲的。张潮此句将读书与人生的阅历联系起来,随着年岁增长,视野愈加开阔,心态愈加轻松。只有深刻体味过的人,才能将这样的心境展露出来。先是紧张“窥”,接着信步“望”,最后信手“玩”,真是“随心所欲不逾矩”了。

优雅洒脱的文笔,旷达爽直的风度,精巧细腻的情思……三百年前张潮的悠游花间、漫步月下、观霞江上、听雨馆中、饮酒奏乐、四时游览、交友著书等种种情状,无不在我们眼前呈现一位凡常生活中的浪漫主义者。这位浪漫的读书人,给我们勾勒出了清初读书人的生活百景。那时的时间很慢,行云雨露都容得了人细细观察。那时的感觉灵敏,体会得了烟雨的幽静又品尝得到烟雨的萧索。那时的生活要慢慢涵泳——听,永巷中的卖花声,是那样的粗俗不堪,细细品来,又是那么地韵味悠长。这本书里,有我最神往的古典中国意蕴,读之令人直想效之仿之。然而车马喧嚣,人生热闹,现代人想要追求这样的境界,恐怕只有让自己的内心纯粹再纯粹,不断给生活做减法以求之了。